霜玫瑰

他们在绚丽的亡灵群中安静对视。

　　海风越吹越大，扬起的金色玛利亚的花瓣就像一场耀眼的雨。

　　车子摇摇晃晃继续向前开，迎着愈发清晰的乐曲，让人从灵魂到肉体都变得轻快。

　　巴基吹了声口哨，被一阵急促的海风迷了眼睛。

　　他笑起来，露出一截尖尖的虎牙。

　　出发前的路线图他还记得，行驶到这里，离真正的亡灵节庆现场只剩几百米的直线距离。

　　巴基坏心眼地闭上了眼睛。

　　盲驾。

　　——反正有美国队长在后座呢。

　　

　　视线被透着红的黑暗覆盖，放大了其余的感官。

　　海风、沙滩和阳光的气味，海鸥与墨西哥特色交织成全新的乐曲。

　　后背暖洋洋的，紧贴着另一个胸膛。温热、柔软、富有生命力。

　　

　　巴基想，他好似真的死了一遍。

　　从冰冷的九头怪物怀中死亡，灵魂脱出躯体，飘向亡灵节，被这里的盛大快乐温柔地包容着。

　　他不再是那个冰冷的鬼故事了。

　　这里的一切都是温暖的金色。

　　

　　泊车处，巴基终于懒洋洋睁开眼，长腿一迈蹦了下来。

　　说来奇怪，他闭眼骑车就好像小憩了一会儿似的，精神状态好多了。

　　——一定是因为昨天晚上太累，他梦里都他妈在做史密斯深蹲，美国队长还在用棍子敲他屁股提醒他蹲得不到位。

　　

　　巴基朝史蒂夫飞了个眼刀。

　　然后发现那家伙眼睛红红的，正用手腕去揉。

　　

　　他冲史蒂夫挑了下眉。

　　史蒂夫满脸诚恳，眼泪汪汪：“出发的时候海风太大了，被细沙迷了眼，只好一直闭着眼睛，路上的风景都没看见。”

　　巴基：“……”

　　

　　操，他俩能活着来到亡灵节现场而不是在路上变成亡灵，真是个奇迹。

　　

　　两个人在漆成橙红色的庆典指示牌前相顾无言，直到两分钟后，有人在背后拍了下巴基的肩。

　　他转过头，然后动作一滞，险些朝史蒂夫怀里栽倒。

　　

　　搭在他肩上的是一只骷髅手。

　　巴基眨眨眼，才发现那只是涂装着白色指节的一双黑手套。

　　手的主人是一位身着夸张红色哥特长裙的女士，丝绸布料闪着柔顺的光，肩头撑着一把镶嵌金红边的黑伞，很大很阔，像是只会出现在葬礼的华丽版本。

　　但吓到巴基的并不是她的服装，而是她的脸。

　　繁复的羽毛礼帽之下，是一张被彩妆涂抹成骷髅的脸。

　　眼窝、鼻梁和嘴唇全部涂成黑色，两颊上也被黑色的细线缓缓勾勒出金色玛利亚的花样，带有一种强烈又诡谲的美感。

　　

　　史蒂夫将手落在他后腰，撑住了他。

　　“只是亡灵节的特色打扮。”

　　

　　哥特骷髅女士露出一个惊悚的笑容：

　　“二位客人好。我是本次节日庆典的接引人，这是庆典导引图，推荐租赁特色服装和体验彩绘骷髅妆，可以更好地融入节日氛围并吸引好运哦。”

　　女士递过来一张手绘的地图。

　　巴基接过来看了看，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了什么冒险小游戏。

　　

　　史蒂夫忽然发问：“你是酒店前台的那个接待人员？”

　　巴基恍然大悟。

　　怪不得他觉得口音有些熟悉，只是妆容太重，完全没认出来。

　　

　　“是的，二位客人。你们住在419号房。”

　　史蒂夫露出一个微笑。

　　“你的英语比起昨天很有进步。”

　　女士耸耸肩：“每一年我都负责这段欢迎词。”

　　她伸出手，指尖所朝的方向有个巨大而高耸的亮黄花拱门。

　　拱门之内，相似打扮的人群三三两两地聚集着，旋转着，跳着仿佛来自异世的舞蹈。

　　“欢迎来到地下世界。”

　　

　　他们先后迈过拱门，鼓噪的音乐声让鼓膜发痒。

　　巴基拉开地图，被标注的乱七八糟的地图让人迟疑。

　　他反向翻折，把地图的正面亮给史蒂夫：“有什么想法……怎么了？”

　　史蒂夫的眼神仍然落在拱门之外。

　　他回过神摇摇头，接过地图。

　　

　　“随便走走吧。”

　　

　　传统意义的亡灵节是个以家庭为导向的庆祝活动，每个摊位皆是如此。

　　被各色花朵和霓虹灯装饰得华丽的摊位旁围绕着大人与小孩，每个人都涂着一张骷髅脸。

　　而在桌面花朵中央的，往往是一张带着笑容的遗照，代表着他们正在等待团聚的亡灵。

　　除此之外，摊位上该卖什么还是卖什么，语调高昂的推销声不绝于耳。

　　

　　果然与悲伤没半点关系。

　　

　　摊主们十分热情地往他们手里塞东西，从鲜花丝带蜡烛到怪异水果和不知道辣不辣的彩椒。

　　他们甚至得到了两小碟蒸菜——饱满的玉米粒搭配蒸得酥烂的肉。

　　

　　这大概是海德拉财团继承人最狼狈的一顿小吃，但味道棒到离谱。

　　

　　巴基把纸托盘捏成一团，耳根发热。

　　在集市中行走的游客往往两两一对，或是整个家庭出游。

　　而他刚好和美国队长顶着“契约情侣”的头衔。

　　

　　几张富有美国特征的人脸闪过，巴基忽然拽住了史蒂夫的衣袖。

　　他深深吸气：“我们也去搞身行头吧。”

　　——先不说他俩氛围过于奇怪的T恤，在数不清的彩绘脸中，只有他们的五官清晰得像天外来客。

　　万一被有心人认出来，麻烦。

　　见识过真正轻盈的生活后，没人想再回到那个血色漩涡里去。

　　

　　史蒂夫欣然答应。

　　

　　按照地图的指引，他们来到了一个类似马戏团帐篷的地方。

　　这里飘着无数五颜六色的纸旗和卡通纸骷髅，被海风一扬被打在了史蒂夫的脸上。

　　巴基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。

　　

　　经营这处变装房的是一对老墨西哥夫妻，女人正折叠着华丽复古的衣装，男人在巨大的画板上像画家似的调配着彩绘的颜色。

　　

　　双方的眼神在空中碰撞。

　　巴基叹了口气，准备用西语交涉。

　　他从没想过自己在海德拉培训处的语言技能还能在这时候派上用场。

　　

　　但比他动作更快的是史蒂夫。

　　他走到男人的画板前，彬彬有礼地借用起最小的细刷，在画板一角画出两个简笔小人。

　　巴基探头看了看，不太情愿地承认那个半长棕发耷拉着嘴角的小人是很像自己。

　　然后，史蒂夫在两人旁边各自画出两个箭头，勾勒出了两套衣服。

　　优雅且不失利落——起码和集市中其他人的服装比起来，还不至于夸张到连走路都费劲。

　　

　　不过那依然很华丽。

　　巴基啧了一声。

　　让他想起那部著名的《夜访吸血鬼》。

　　

　　直到史蒂夫闪身离开，指着图案和店家交流比划一番后，巴基后知后觉意识到，美国队长很擅长画画，并且对设计也有独到的想法。

　　这似乎和大众印象里那个正义古板的形象很不相同。

　　巴基不自觉地弯起唇角。

　　他仿佛得知了什么有趣的秘密，和节庆的黄花瓣一样闪闪发亮。

　　

　　在一阵口音极重的沟通后，夫妇俩一左一右地将两人引进了不同的房间。

　　巴基被带走时朝史蒂夫看了一眼，神情有点茫然。

　　史蒂夫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离家时雪球蹲在脚边的样子，喉结滚了滚，用口型告诉他“没关系”。

　　

　　他被要求坐在一个巨大的木质化妆镜前，男人将一排彩绘颜料摆出来，简单说明了几句。

　　以史蒂夫的领悟能力，他只听懂了“选颜色”。

　　的确，刚刚他只画了想要的服装，对于更为浓烈的脸部彩绘还没什么想法。

　　说实话，他并不在意自己被画成什么样。

　　他也知道巴基并不是真的沉浸在节日气氛中，而是需要一个伪装。

　　那家伙永远绷着神经缺乏安全感，这让史蒂夫忍不住叹气。

　　

　　他随手指了蓝色和白色。

　　离开时执行的是卧底任务，他把星盾留在了复仇者大厦的机密室。

　　真有点儿想念那个老伙计。

　　

　　漫长的彩绘开始，史蒂夫闭上眼睛，随着冰凉的笔刷一点点晕湿脸颊而感到莫名心焦。

　　他当然不是有什么分离焦虑症，也同样对巴基的身手有信心。

　　只是在异国他乡的海岛上，史蒂夫同样饱含担忧。

　　他总觉得海风里有隐约的硝烟气，颇不平静。

　　或许是当久了超英，他也变得敏感多疑。

　　

　　思虑再三，他还是催促了彩绘的进度。

　　毫无疑问，他希望尽早看见巴基。

　　

　　夜色缓缓侵蚀了天幕，史蒂夫忽然从朦胧睡意里惊醒。

　　小屋里的熏香有某种助眠的成分，他之前居然没注意到。

　　视线里，男人正在收拾那些彩绘颜料。

　　而他的脸已经被一副新的面孔覆盖。

　　

　　白色打底，深蓝色绘成骷髅，眼窝处延伸出金色的翅膀。

　　看上去像是古希腊图腾一般的英雄。

　　男人递来他指定的衣服——虽然不是完全符合，但风格大体相似。

　　史蒂夫急急忙忙地换好，撩开隔断房间的门帘，才松了一口气。

　　他看见巴基的背影，正在两米之外等他。

　　

　　雨林翼鼓的鼓点猛然快了起来，人群爆发出欢呼，正在往他们所在的方向拥过来。

　　史蒂夫记得，这是狂欢节的序幕，很快还会有花车游行和大合唱。

　　

　　“巴基。”

　　对方不为所动。

　　他将双手圈在唇前，放大音量又喊了一遍：“巴基！我在这里！”

　　

　　巴基终于转过头。

　　他的面部充斥着银色与黑色，眼下的青黑和隐于黑色的下半张脸看起来像个阴森的鬼故事。

　　可凝视他的绿眼睛却比身边的霓虹灯和天上的烟花更加绚丽夺目。

　　

　　他们在绚丽的亡灵群中安静对视。

　　史蒂夫听到，自己的心跳远比鼓点更加吵闹。

　　巴基局促地笑着，舔了下唇。

　　史蒂夫盯着他涂抹着黑色唇膏的嘴，唐突地想——

　　

　　上帝啊。

　　他想吻他。

　　

　　TBC